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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韬:潮式茶壶的魅力

01-28

文 | 罗韬

一位潮籍友人送我一把潮州手拉泥壶,造型精美,不盈一握,配以核桃大的茶盏,用以泡发半发酵的乌龙类茶,让茶香应藏则藏,应散则散,真不辜负这一勺好茶叶。

近二三十年来,潮式泡茶法已经风靡全国,俨然是一种最正宗的茶法了。

我一直居住在广府地区,少年时,却是广府地区茶文化最凋敝之时。尽管茶楼是兴旺的,也标榜“水滚茶靓”,其实茶只要稍新鲜,已算很好了,茶客之意不在茶,只在乎烧卖、虾饺之间。

而我家中喝茶,用的还是以前的老茶壶,有双拳之大,配四只不小的杯子,能喝上三四口,颇能解渴,说不上精致。父亲上班或出差,则带一个带盖的搪瓷茶缸,抓一把茶叶进去,热水壶注水,饮!茶尽再注水,饮!到茶淡为止。日子久了,茶缸之壁的茶渍近乎黑色,有深不见底之感。如没有茶叶,只冲进热水,似乎也可冲出茶味来。

那时,成年男人几乎人手一只这样的茶缸,再配以满是茶烟之渍的牙齿,标记着六七十年代粗糙朴素的生活质量。

我父一同事名叫“王干”,有一小青年以火柴枝在其茶缸之渍上画出“王干请饮茶吧”,王干见了,冁然一笑:你的字还挺潇洒。总之,与潮式工夫茶比,广府这边真是大失水准了。

图 视觉中国

其实,广府原来茶文化也是不差的,这里既是茶叶的聚处,也是产处。

我乡下新会县棠下镇,两百年前出过两位大行商,兼做茶丝出口,一位是陈垣先生故乡石头村的卢观恒,一位是我乡下良溪村的罗奇生,他们带动了周围一大片茶叶生产、加工、出口的产业,一直连到鹤山县那边,茶山苍郁。

我们良溪村的家庭,不少至今还传留着一种一尺高带盖的绿釉瓷罐,一面烧有“罗奇生”字样,另一面烧有“正山包焙”字样,这是一两百年前茶业兴盛的重要物证。但随着“五口通商”以后,广府的行商衰落,茶丝贸易锐减,到20世纪30年代跌到低谷。

我们村已经久不种茶了,如今村中老人已不识原来茶叶罐的用途,竟说是“以前装腐乳的”。一个曾经的茶乡,村人不但制茶手艺尽失,更已不识茶滋味了。当年的兴盛,都去如春梦了无痕了。

我们家茶文化的回升,却是在“文革”时期。其时我父在番禺,有半年多失去人身自由,被关在一间花园边的黑屋中,有饭无菜,有碗无水,常常口焦舌燥,十分难受。一天,砖窗外有人扔进一个小纸包,打开一看,原来是五六条太子参,入口细嚼,令人津津然而液生,顿时神清气爽。

所谓久旱逢甘露,这便是最现成的比喻。此后,几乎天天都有此惊喜。后来,父亲出来了,方知投参者是一位潮籍园艺师,人称“翁师傅”,一个不善言辞的手艺人,尤善造盆景。他与我父亲过去只有一两面之缘,并无深交,他只出于一个茶人的感受,推己及人,可怜我父缺水之苦。

自此,我父亲就与他常聚于园边的茅寮之内,向他请教园艺。

茅寮简而不陋,翁师傅的茶却必是上等的铁观音,茶具也是讲究的,就是一握之大的紫泥壶,和那薄如蝉翼、洁白如玉的小瓷杯,雨中茅寮,饮着好茶,其香弥漫,父亲说:“连耳朵也闻到香。”此时谈谈花木四时变化之状,虽万户侯,吾不易也。

后来我父亲离开这处园林,翁师傅就把那茶壶送给他了,父亲从此不再用黑壁茶缸泡茶。

此后数十年,父亲未有一日离开过这把壶,也没有一日不饮铁观音,可说从一而终。大概唯有这潮汕茶气,才能让他体味翁师傅给予他的“玉壶买春,赏雨茅屋;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”的情韵吧?
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4年01月28日A08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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